陕西作家陈忠实以一部50余万字的长篇小说《白鹿原》红遍中国和海外。《白鹿原》出版26年来,好评如潮,受到众多专家学者的关注和重视,被学界誉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巅峰之作”、“重要的里程碑”、“史诗鸿篇”。人们纷纷著书立说,从各个方面来解读它、分析它,试图找出它成功的原因和留给文坛的启示,并且取得了一系列重要的成果。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人们往往谈“史”的多而谈“诗”的少,谈创作手法的多而谈语言技法的少,即使对其语言有所涉及,也仍留有许多空白地带和尚歉深入的地方,比如《白鹿原》的语言特色与作品整体风格的关系。笔者也是一个白学谜,觉得《白鹿原》的语言与众不同,很有自己的特色,值得深究。
从总的来说,《白鹿原》的语言是以叙述为主,寓描写于叙述之中,而叙述语言又以一种长句式的形象化语言为主,加之以较长的自然段落,便形成了一种板块式的庄重感。可以说,这种风格是作者一种自觉的追求,他曾说过:“大约搞中文的都知道,文学语言就白描语言和叙述语言这两种形式。一般来说,用白描语言概括起来篇幅容易长,而把白描语言浓缩为一种叙述语言就容易缩短篇幅。”事实上,这种追求达到了预定的目的,效果也是较好的,正如评论家们所言:“在小说的语言叙述上,《白鹿原》没有过多的白描和对话,而是试验用一种形象化的叙述语言统贯全篇,将描写、对话融入形象化的叙述中去,从而产生了语言凝结效果。”“《白鹿原》的主要优点有三:一是在现实主义表现手法中贯穿了象征意蕴,从而赋予了作品较深且较复杂的内涵;二是可读性强;三是语言生动、紧凑,有着浓郁的陕西乡土气息。”总的说来,《白鹿原》的语言是以平实、稳健、冷峻、客观取胜,而这正是这部小说取很重大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
诚然,《白鹿原》是一部上世纪中国的史诗画卷,然而,其“诗”与其语言似乎没有多大的关系,在很大的程度上,这部史诗性的巨著的诗性,体现在象征意味的层面上,包括神秘的白鹿、智慧的化身朱先生、儒家文化的代表者白嘉轩、鹿三等人物形象的塑造上。
这里,笔者重点谈谈《白鹿原》的语言。《白鹿原》的语言主要是一种写实性的形象化的语言,而鲜有写意性的诗化语言。下面,我们就以《白鹿原》和《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英雄时代》等小说文本为例,对形象化语言和诗化语言两者的关系进行一些初浅的对比性研究。
一、《白鹿原》的语言具有形象性、新颖性、普通性
《白鹿原》的叙述语言一个重要的特点是细致、具体,具有很强的形象感。如:“他的父亲老冷先生过世的时光,十里八乡凡经过他救活性命的幸存者和许多纯粹仰慕医德的乡里人送来的金字匾额和挽绸挂满了半条街。”后半句即为一个定语很长的限制句,名词性联合词组“金字匾额和挽绸”前面的定语“十里八乡凡经过他救活性命的幸存者和许多纯粹仰慕医德的乡里人送来”,竟有长长31个字,系一具有表示领属、性质、数量等综合性修辞作用的修饰语,给人以强烈的具体感、形象感。又如,“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后取名骡驹,这个家庭里的关系才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由罂粟引种成功骤然而起的财源兴旺和两个儿子相继出生带来的人丁兴旺,彻底扫除了白家母子心头的阴影和晦气。”“由罂粟引种成功骤然而起”限制“财源兴旺”,“两个儿子相继出生带来”限定“人丁兴旺”,具体、形象。
“我不想死不想早死想多多伺候你几年,我给你端水递茶洗脚做饭扫地缝连补缀做牛做马都不说个怨字,只是你黑间甭拿那个东西吓我就行了,好官人好大哥好大大你就容让我了吧……”“我给你端水递茶洗脚做饭扫地缝连补缀做牛做马”,这是一个典型的狭义同字辞格句,将事物的内容表述得非常具体细致而周详,留给读者很深的印象。“这时候,秉德老汉渐渐睁开眼睛。四个人同时发现了这一伟大的转机,同时发现了微启的眼睑里有一缕表示生命回归的活光,像是阴霾的云缝泄下一缕柔和的又是生机勃勃的阳光。”后面两个单句是一个明喻句,由于比喻本身具有的化抽象为具体的形象化功能,便使得这样的表述具有很高的形象度。
新颖性和普通性,也是《白鹿原》叙述语言的一个十分重要的特色。例如,“他和母亲给病人喂了一匙糖水,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似的希望度过那个可怕的间隔期而不再发作。”“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似的希望”,此句均由常用字词构成,又由于其与众不同,所以又具有很强的陌生感。还有,“父亲的死亡给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记忆,那种记忆非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而磨灭,反倒像一块铜镜因不断地擦拭而愈加明光可鉴。”这种比喻也具有独特性,句中之字也都为常用之字。“由鹿子霖作媒,把冷先生和白嘉轩联结成亲家的事也办得同样顺利。当一场凶猛的西北风带来厚可盈尺的大雪,立即结束了给冬小麦造成春天返青错觉的小阳春天气,地冻天寒,凛冽的清晨里,牛拉着粪车或牛驮着冻干的粪袋,喷着白雾往来于场院和麦田之间。”文段中两次使用了狭义同字格,即两次使用“小”字和“牛”字,加上长长的句式,表述新颖独出心裁,用平凡的字词组成了新的文字形象。
二、《白鹿原》大量使用了形象化技法
《白鹿原》的语言之所以形象生动,这与它使用了众多的形象化手法是分不开的。
1、大量地使用了定语式的限制辞格
打开《白鹿原》,呈现给读者最多的、给人印象也是最深的是那些定语式的限制语句。
如,“鹿子霖在厢房里听见一阵陌生的脚步声就走到庭院,看见白嘉轩进来,便忙拱手问候。白嘉轩停住脚说:‘我找大叔说件事。’鹿子霖回到厢房就有些被轻贱被压低了的不自在。”“秉德老汉嗔怪老伴说:‘还不快给先生拾掇茶饭——’白赵氏带着怠慢了恩人的歉意慌忙离去了,灶间传来很响的添水的瓢声和风箱声。”“嘉轩的一只手腕突然被父亲捉住,那指甲一阵紧似一阵直往肉里抠,垂死的眼睛放出一股凶光,嘴里的白沫不断涌出,在炕上翻滚扭动,那只手却不放松。”“嘉轩惊异地发现,母亲办事的干练和果决实际上已经超过父亲,更少一些瞻前顾后的忧虑,表现出认定一条路只顾往前走而不左顾右盼的专注和果断。”“到此,鹿泰桓心里完全踏实下来,初听到这个喜讯时的惊喜已经变成可靠无误的真实,他的心情随之也就平缓下来。”“他聪明的天资和诚实温厚的品性证明了白家父子辨识人的眼力功夫,因此他深得白家父子的信赖。”“这是一个自尊自信的长工,以自己诚实的劳动取得白家两代主人的信任,心地踏实地从白家领取议定的薪俸,每年两次,麦收后领一次麦子,秋后领一次包谷和棉花,而白家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短斤少两的事。”“她开始失眠,整夜睡不着,对于那种颤抖再不觉得好笑而变成一种焦灼的渴望。”“一切有脸面的头面人物和普普通通的百姓都向鹿子霖表示最虔诚的祝贺和恭维。”上述文段中所有刷黑的文字,均是些限制语的中心词或词组,我们不难发现,这些中心词、词组与之所修饰的句子成分,都是一些定语式的限制句。
2、狭义同字也是《白鹿原》常用的辞格
像这类的语句主要有四大类:
一是表属性的多样性
如:“他想不出世上有哪种可口的食物会使人嚼出这样香甜这样急切的响声。”“频频发生的灾祸不下百次把这个村庄毁灭殆尽,後来的人或许是原有的幸存者重新聚合继续繁衍。灾祸摧毁村庄摧毁历史也摧毁记忆,只有荒诞不经的传说经久不衰。”“朱先生诵读圣贤书时,全神贯注如痴如醉如同进入仙界。”“天晴以后,附近的村民套着牛车推着独轮小车挑着葛条笼去装灰,那些麦子烧过的灰烬和土粪掺搅以后施到田地里是庄稼和棉花的绝好肥料,他们争着装灰的劲头和往这里交麦子一样急迫。”“这种别开生面的征粮仪式和射击表演,从白鹿村开头,逐村进行。三十儿名士兵按三个班分头进入不同的村庄,射杀一批吊起来的公鸡母鸡白鸡黑鸡芦花鸡杏黄鸡肉红鸡帽儿鸡,腾起一片血雨肉雹,扬起一片五彩缤纷的鸡毛,留下一摊血红的土地,然后宣布:一亩一斗,三天交齐。”所有刷黑的语句均系表事物属性多重性的狭义同字句。
二是表内容的丰富性
如:“那五个女人掐她拧她抠她抓她撕她打她唾她,都争着拉他去睡觉。”“他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尽量做出不在心亦不在意的样子。”“这个带着神话色彩的真实故事千百年来被白鹿原上一代一代人津津有味地传诵着咀嚼着。”“她恪守幼时从父母出嫁从丈夫老来从儿子的古训,十分明智地由儿子处理家务和族里的事而不予干涉。”上述刷黑的语句都是些表事物内容之庞杂性的狭义同字格句。
三是表动作的次序性
如,“他的双手痉挛着抚摩她的胳膊她的脊背她的肩头她的大腿她的脖颈她的肥实丰腴的尻蛋儿……”文段中刷黑的句子,凸现了动作的先后顺序和连续性。
四是表色彩的统一性
如:“法官进得屋来,头缠红帕腰系红带脚登红鞋,扑上楼去又钻到脚地。”
“他们大约有三十几号人,一人背一技黑不溜秋的长枪,黑鞋黑裤黑褂黑制帽,小腿上打着白色裹缠布,显得精神抖擞威武严肃。”文段中的“红”与“黑”逼真地反映了人物的衣着特征。
3、《白鹿原》也使用一些比喻、置换语境和细化等辞格
“鹿三捉着短管烟袋依然吸烟,烟雾飘过脸面,像一尊香火烟气笼罩着的泥塑神像。”“他不知道怎么办,一股无法遏止的欲望催着他把她死死地箍抱到怀里,似乎要把她纳进自己的胸膛才能达到某种含混的目标。”这都是采用明喻的手法所造就了语句。
“秋天的淫雨季节已告结束,长久弥漫在河川和村庄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此属置换语境所形成的形象化语句。
“黑娃似乎心领神会了一个信号,一个期待着的又是令人惊悸的信号。”这是一个典型的细化辞格句。
三、《白鹿原》个性化形象化语言之缺失
纵观《白鹿原》的语言,我们不得不承认它是形象的和个性化的,而且,它所运用的手法也是诗化语言的一些常用手法,然而,却很难说它是诗化的。这是为什么呢?换句话说,若站在诗化语言的角度来打量《白鹿原》的语言,它到底缺失些什么呢?笔者以为,它们的缺失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1、从笔调上来说,它缺失的是激昂情绪的流露
《白鹿原》的主体笔调是一种冷静、旁观、客观式的叙说,这种笔调人们常常称作为“零度情感叙事”,意思是说,它的叙述不带有作者的明显的情感倾向性。作者陈忠实在谈到《白鹿原》的创作过程和体会时说过:“我时刻把握一种客观的叙述语言去写作。理性把你作家个人的情感控制得比较严密,如果你控制不住情感,语言很快就会泛滥出来,就不是一种冷静的、冷峻的叙述。在我的意识里头,我们那段历史,我们民族经历的心理历程,在几十年以后到我这个时代,应该用一种冷峻的、客观的语言去叙述它,应该从那个激烈、昂扬的情绪里反省过来。我一直想把握这样一种语言格调……”
与此相反,那些诗化味浓的文字则常常透露出较强甚至强烈的感情色彩。下面是同样获得茅盾文学奖、柳建伟的长篇小说《英雄时代》中的两场性事描写:
梅红雨的身子抖了一下,两只手垂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说:“几十年,你真会夸张。”猛地扭过头去,“你真的想了几十年了?”陆承伟愣了一下,炮烙一般缩回了手。明明知道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女人和自己的初恋姑娘毫无关系,可总是不由自主把她们朝一个人想象。他尴尬地摇摇头,讪讪地搓着手笑笑,“这不是夸张。红雨,你不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多么重要哇!我可不可以吻你的嘴唇?”说着,也不等梅红雨同意,俯下身子,带着圣徒的神情,轻轻地吻了梅红雨翕动的嘴唇。这时候,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少年时代寻找不到答案的纠缠不清的很多问题。少女脸上的茸毛,为什么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光亮?少女们如玉般洁白滑润的脖子里面,那些若隐若现的青蓝色的影子,到底是脉管呀还是无数个跳得让人心痒痒的蓝色小精灵?少女胸前那在衣衫下随着身体颤动不已的小孤顶房内,住的究竟是一对温顺可人的小白兔呀还是一双调皮捣蛋的兔八哥?还有,少女那在阵风中吹起的裙摆深处,那像小狐狸精一样能让人气短脸热、浑身燥干的谜团,到底披着什么颜色的外衣?……这些当年曾让他夜不能寐的问题,已经再也引不起陆承伟的兴趣了。他怪怪地笑了笑,伸手颤抖着,怯怯地摸了梅红雨的脸蛋,说道:“红雨,我……”
梅红雨站了起来,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想什么。我早不已不是小姑娘了。请你等一等,我去把头发吹干,要不,在床上会把头发弄得很乱。”说着,闪过去进了卫生间。
陆承伟感到注意力开始分散了,仿佛周身的血一下子冷了十度。为了重建一个少年乌托邦,牺牲这么多东西,到底值不值?这个纠缠陆承伟多日的问题,又跳了出来。“都得利”资产重组的戏剧性变化,传媒炒了几天,已经没有兴趣了。史天雄向传媒宣布金月兰暂时休病假后,再无关于“都得利”的消息。这些日子,“都得利”没有一个人向他这个董事长汇报任何事。这些现象都不正常。如果史天雄和金月兰都退出“都得利”,控股“都得利”能算是一场胜利吗?难道把梅红雨变成自己的未婚妻,能算一项巨大的成就?如果它是一项成就,现在离她的肉体近在咫尺,为什么自己激动不起来?难道和这样一个女人厮守一生,真的就很幸福吗?这个问题把他吓了一跳。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到保持发型,又能说明什么呢?恐怕只能说明这个女人她这一切都不心甘情愿。那么,为走到这一步,所做出的所有努力,究竟还有什么意义?陆承伟开始感到了事情的荒谬。
梅红雨进来了,没有认真看陆承见,而是走到床边站了下来,背对着陆承伟,把睡衣脱了。然后,她站了几秒钟,开始伸手解胸罩的挂钩。不知为什么,她背着手试了两次,都没有解开挂钩。陆承伟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梅红雨身上,像是在做一件完全程式化的事情,走过去,轻轻把挂钩解开了。梅红雨下意识地把两臂夹在一起,停了几秒钟,然后双臂朝前一伸,胸罩顺着低垂的双臂落在地毯上。陆承伟看着梅红雨赤裸裸的后背,纷乱的思绪开始变得有条理了。眼前出现的只是一个平平常常女人的肉体。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期待的感受并没有出现。受惯性的左右,他把手搭在梅红雨的肩头,轻轻一扳。梅红雨转过身,睃了陆承伟一眼,把头勾了下来。陆承伟看着梅红雨坚挺的双乳,散乱的目光终于集中起来了。他意识到这一晚的使命,开始了荒废已久的功课。此时,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成这次做爱的过程。
接下来,是两个人身体无声的接触。开始的几分钟,陆承伟像个指挥官,下达各式命令,梅红雨像个忠诚的而没有创造力和主动性的士兵,默默地做着准备工作。终于,梅红雨的眼睛里开始了幽蓝的暗光,喉咙里开始发出了含混不清的断断续续的呢喃。又不知过多久,陆承伟猛然间发现自己的主力部队仿佛没有收到作战命令,仍然睡着没有醒来,急得出了一身冷汗。越着急越出差错,越想集中精力越集中不起来,冷汗变成虚汗了。陆承伟害怕起来。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出现过。难道……这么一想,身体更是无能为力了。梅红雨伸手看着上面的汗水,惊慌地坐起来,关切地问道:“你,你是怎么了?”
陆承伟扯过枕巾,擦擦脸上的汗水,挤出一个笑,嗫嚅道:“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可能是太紧张了吧……我,我还从来没出过现在这种情况……”梅红雨安慰道:“可能是你刚好,身体虚弱吧。你躺下休息一下。我去给你倒杯水。”说着,跳下床出去了。
又独语了一会,史天雄发现了异样。金月兰的两手热烫,双颊绯红,呼吸也有些急促,晶莹的泪珠儿,像清泉一样,从两只眼睛里汩汩流出。史天雄把金月兰的绵软无力的手紧紧抓住,愣愣地看着这个像进入了迷幻或醉酒状态的热烫热烫的女人,不知所措地问:“月、月兰,你又怎么了?”
金月兰的思绪早就滑向自然而纯粹的女人的思维模式里。她不再是一个身披戎装的女战士、女英雄了。她仅仅是一个女人,是一个需要爱、需要爱护、甚至需要征服的女人。一个英英武武的男人,在她病弱的时候,这样仔细地擦洗她的脸、她的手,这还是第一次。这个男人,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呀!是她在少女时代就愿以身心相许的男人!这种如梦似幻的情景,难道真是现实吗?如果它真的是现实,那么,前二十年所经历的苦难和眼前遇到的艰难,一种早已中断了的、在最近一两年努力寻找却还没有完全找到的感觉和记忆,慢慢有了温度,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因为冬季过于漫长,因为倒春寒的频繁光临,这种苏醒的过程,也变得绵长起来。听着史天雄的喁喁诉说,她又觉得这种两个人的世界不大真实。其实,她那完全苏醒了的成熟女人的身体,已经先她的理智,控制住她了。这种渴望男人全面进入的念头,早像一个电闪,把她着着实实地击中了。听到史天雄关切的问询,金月兰突然来了力量,挣脱了史天雄的手,又把史天雄的双手死死抓住,紧紧压在起伏的胸前,喃喃地问一句:“天雄,你爱我吗?”
金月兰用毛巾擦擦眼泪,急急地追问一句:“你真的爱我吗?”
这确实已经不是个问题了。这个问题,史天雄已经成功地解决了。袁慧、陆小艺,都没有真正赢得他作为男人的全部情感。梅红雨呢?她只是史天雄生命中一片独特的风景。他说梅红雨的感情,是因为陆承伟的存在,才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地出现过。如果没有陆承伟对梅红雨近乎疯狂的追逐,梅红雨只不过是长得像他少年时喜欢过的那个女孩。经过这次变故,他已经完完全全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已经为自己潜意识里把梅红雨当成一个女人来看,羞愧难当过。眼前这个女人,才是他生命的另外一半啊。他曾经对这个女人隐瞒过自己已婚男人的身份;他曾经在长达三个月的巡回报告途中,在十几次春梦里和这个女人一起出现在无数个稀奇古怪的场景里;更重要的是,他和这个女人有着几乎可以重叠的精神世界。
史天雄抽出自己的双手,捧住金月兰的滚烫的脸,用宣誓一样的口吻说:“月兰,我是真心爱你的。”
金月兰猛地坐了起来,伸手抓住史天雄的手腕,幽幽地说:“二十年了……我终于等到了……我……我想用我的整个生命,感受到这种爱……现在就要……”
史天雄听到这声召唤,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他感到压抑多年的另一个自己突然间苏醒了。十年了,他第一次感到来自于生命源头的强烈冲动。自从陆小艺对到部队探亲不再热衷之后,史天雄渐渐地也把做爱当成了一种丈夫必须担负的责任和义务。长时间受着理智的支配,这种状况,让史天雄感到悲哀。在很多个夜晚里,他曾经期待让人激动的梦境,结果,青年时期经常经历的梦中时光,从来都没有重现过。有的时候,他也对这种过早出现的苍老征兆感到恐惧。毕竟,他还不到五十岁!现在,他清晰地感觉到了另一个自己醒了过来。我还没有真正老朽!这个发现让他激动起来。他像是一个突然被冲锋号惊醒的战士,无所畏惧地冲杀起来。
城池不但没有设防,而且用二十年的时间准备了这次入城的狂欢仪式。当他们共同在辉煌的华彩乐章的伴奏下,从高潮归于平静后,他们首先表达了对生命的无限感慨。金月兰流着幸福的泪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过,像个荡妇。我以为今生今世我也弄不清性高潮这个词的含义了。天雄,谢谢你,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才算个真正的女人。”史天雄抽着烟,说道:“难以置信,我都认为我的身体已经老朽了。我甚至想过,在我们结婚的时候,恐怕需要买点伟哥,以备万一。我是不是没有老哇?”金月兰把头枕在史天雄的胸膛上,呢喃道:“你的身体棒极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有了你,我还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了。”
上述文段,字里行间激荡着一种激情,且性事的描写均具含蓄的特点,作者还适度使用了地道的诗化语言。激情加含蓄和诗化语言的运用,使得文字充满了诗情画意。
《白鹿原》中也有很多性描写,但都写得直接、朴实,没有诗意。
按照白天观察好的路线,黑娃爬上墙根的一棵椿树跨上了墙头,轻轻一跳就进入院里了。郭举人和他的大女人在后院窑洞里,前院只住着小女人一个。黑娃望一眼关死的窗户,就撩起竹帘,轻轻推一下门。门关死着,他用指头叩了三下,门闩滑动了一下就开了,黑暗里可以闻见一股奇异的纯属女人身体散发的气味。小女人一丝不挂站在门里,随手又轻轻推上门闩,转过身就吊到黑娃的脖子上,黑娃搂住她的光滑细腻的腰身的时候,几乎晕眩了。他现在急切地寻找她的嘴唇,急切地要重新品尝她的舌头。她却吝啬起来,咬紧的牙齿只露出一丁点舌尖,使他的舌头只能触接而无法咂吮,使他情急起来。她拽着他在黑暗里朝炕边移动。她的手摸着他胸脯上的纽扣一个一个解开了,脱下他的粗布衫子。他的赤裸的胸脯触接到她的胸脯以后,不由地“哎呀”叫了一声,就把她死死地拥抱在胸前,那温热柔美的奶子使他迷醉,浑身又潮起一股无法排解的燥热。她的手已经伸到他的腰际,摸着细腰带的活头儿一拉就松开了,宽腰裤子自动抹到脚面。他从裤筒里抽出两脚的当儿,她已经抓住了他的那个东西。黑娃觉得从每一根头发到脚尖的指甲都鼓胀起来,像充足了气,像要崩破炸裂了。她已经爬上炕,手里仍然攥着他的那个东西,他也被拽上炕去。她顺势躺下,拽着他趴到她的身上。黑娃不知该怎么办了,感觉到她捉着他的那个东西导引到一个陌生的所在,脑子里闪过一道彩虹,一下子进入了渴盼想往已久却又含混陌生的福地,又不知该怎么办了。她松开手就紧紧箍住他的腰,同时把舌头送进他的口腔。这一刻,黑娃膨胀已至极点的身体轰然爆裂,一种爆裂时的无可比拟的欢悦使他顿然觉得消融为水了。她却悻悻地笑说:“兄弟你是个瓜瓜娃!不会。”黑娃躺在光滑细密的竹皮凉席上,静静地躺在她的旁边。她拉过他的手按在她的奶子上。“男人的牛,女人揉,女人的奶,男人揣。”他记起了李相的歌。他抚揣着她的两只奶子。她的手又搓揉着他的那个东西。她用另一只手撑起身子,用她的奶子在他眼上脸上鼻头上磨蹭,停在他的嘴上。他想张口吮住,又觉得不好意思。她用指头轻轻掰开他的嘴唇,他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也就不觉得不好意思了,一张嘴就把半拉子奶头都吞进去了。她噢哟一声呻唤,就趴在他的身上扭动起来呻吟起来,她又把另一只奶子递到他的嘴里让他吮咂,更加欢快地扭动着呻唤着。听到她的哎哎哟哟的呻唤,他的那种鼓胀的感觉又蹿起来,一股强大急骤的猛力催着他跃翻起来,一下子把她裹到身下,再不需她导引就闯进了那个已不陌生毫不含混的福地,静静地等待那个爆裂时刻的来临。她说:“兄弟你还是个瓜瓜娃!”说着就推托着他的臀部,又压下去,往覆两下,黑娃就领悟了。她说:“兄弟你不瓜,会了。”黑娃疯狂地冲撞起来,双手抓着两只乳房。她搂着他的腰,扭着叫着,迎接他的冲撞。猛然间那种爆裂再次发生……他又安静清爽地躺在竹编凉席上,缓过气之后,他抓过自己的衣裤,准备告辞。她一把扯过扔到炕头,扑进他的怀里,把他掀倒在炕上,趴在他的身上,亲他的脸,咬他的脖颈,把他的舌头裹进嘴里咂得出声,用她的脸颊在他胸脯上大腿上蹭磨,她的嘴唇像蚯蚓翻耕土层一样吻遍他的身体,吻过他的肚脐就猛然直下……黑娃噢哟一声呻唤,浑身着了魔似的抽搐起
来,扭动起来,止不住就叫起来:“娥儿姐!娥儿……”她爬上他的身,自己运动起来,直到他又一次感到爆裂和消融。她静静地偎在他的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说:“兄弟,我明日或是后日死了,也不记惦啥啥了!”
隔两三日即逢五,鹿子霖耐着性子俟到逢十的日子,又一次轻轻弹响了那木板门。如果逢五那天去了,间隔太短,万一小娥厌烦反倒不好,间隔长点则能引起期待的焦渴。鹿子霖吃罢晚饭,给他的黄脸女人招呼一声,就到神禾村去了,自然说是有公事。他在那儿推牌九手气大红,用赢下的钱在村子小铺里买了酒和牌友们干抿着喝了。他现在不需要像头一次那样繁冗的铺陈,一进门就把光裸着身子的小娥揽进怀里,腾出一只手在背后摸到木闩插死了门板,然后就把小娥托抱起来走向炕边,小娥两条绵软的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鹿予霖得到呼应就受到鼓舞受到激发,心境中滞留的最后一缕隐忧顿然消散。他把她轻轻放到炕上,然后舒缓地脱衣解裤,提醒自己不能再像头一回那样惊慌那样急迫,致使未能完全尽兴就一泄如注。他侧着身子躺进被窝,一般浓郁的奇异的气息使他沉迷。小娥迎接他的到来,钻进他的怀里。他再次清醒地提示自己不能急迫慌乱,用他的左手轻轻地抚摩她的后颈和脊背,他感到她的手。臂一阵紧过一阵地箍住他的后背,把她美好无比的奶子偎贴到他的胸脯上。她的温热的脸腮和有点凉的鼻尖偎着他的脸颊,发出使他伶悯的轻微的喘息,他控制着自己不把嘴巴贴过去,那样就可能使他完全失控。他的手掌在她细腻滑润的背脊上抚摩良久就扩展到她的尻蛋儿上,她在他怀里颤栗了一下。他抽回手从她柔软的头顶抚摩下去,贴着脖颈通过腰际掠过臀部下滑到大腿小腿,一直到她穿着睡鞋的小脚,便得到了一个统一的感觉,他又从她的脸膛搭手掠过脖颈,在那对颤颤的奶子上左右旋摩之后,滑过较绵的腹部,又停留在他的最终目标之上,小娥开始呢呢喃喃扭动着腰身。他已经从头到脚一点不漏地抚遍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开始失控,于是便完全撤缰。他扬起头来恨不能将那温热的嘴唇咬下来细细咀嚼,他咬住她的舌头就不忍心换一口气丢开。他吻她的眼睛,用舌头舔她的鼻子,咬她的脸蛋,亲她的耳垂,吻她的胸脯,最后就吮咂她的奶子,从左边吮到右边,又从右边换到左边,后来就依恋不丢地从乳沟吻向腹部,在那儿像是喘息,亦像是准备最后的跨越,默默地隐伏了一会儿,然后一下子滑向最后的目标。小娥急促地扭动着腰身,渴望似的呢哺着叫了一声:“大呀……”鹿子霖一扬手掀去了被子,翻身爬伏上去,在莽莽草丛里冲突之后便进入了,发疯似的摇拽起来:“大的个亲蛋蛋儿呀,娥儿娃呀,大爱你都爱死了……”鹿子霖享受了那终极的欢乐之后躺下来吸烟,卷烟头上的火光亮出小娥沉醉的眯眼和散乱的乌发,小娥又伸出胳臂箍住他的腰,她的奶子抵着他的上臂,在他耳根说:“大呀,我而今只有你一个亲人一个靠守了……”鹿子霖慷慨他说:“放心亲蛋蛋,你放心!你不看大咋着心疼你哩,你有啥难处就给大说。谁敢哈你一口大气大就叫他挨挫!”鹿子霖弹了烟灰坐起来穿衣服。小娥拢住他的胳膊说:“大,你甭走,你走了我害怕。”鹿子霖问:“害怕啥哩?”小娥说:“有人时不时地学狼嚎,学狐子哭吓我哩!”鹿子霖呵呵一笑:“你既然知道那是人不是狼,你怕啥?你关门睡你的觉甭理他。我收拾他。”他心里非常清楚,小蛾虽好,窑洞毕竟不是久留之地。随后就断然走出了窑洞。
这里两场性事的描述,与上述柳建伟的文字具有一些相似点。其一、都是以叙述为主、描写为辅;其二、在描写中都有简短的人物对话。然而,更多却是相异之处。一是柳仅选取了性事的几个点,以此作为阐述人物心理活动的依托,而陈却以性事的详细描绘为能事,注重性事动作的细节描写,追求的是性场面的完整性和细致性;二是柳的重点放在是人物性格的刻划上,而陈讲究的是性事的过程;三是柳的有些文字以议代叙,于叙述中释放激情,具有浓郁的抒情意味,而陈的文字均为写实,显出一种冷峻、客观的笔调。正因为作家的艺术追求有异,才导致笔调的迥异,以及性事叙说与人物刻画融合度的高低有别。
2、从措词上来说,它缺失的是抽象词语的使用
语言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表实物具体事物的词或词组,如手表、电视机,一类则是表某种抽象事物、精神领域的词或词组,如青春、思想、爱情等。诗化语言的写意性,要求无论是叙述还是描写或议论,都应具有抒情性,即用虚写代替实写,或虚实结合。如“潘桃绝不想在一时的火爆过去之后,就用她的一生,来走她心情的下坡路。”“后来在一家叫做悦来春的酒店里,她结识了这个酒店的老板,他们很快就相爱了。她迅速地把自已苦守了一个季节的青春交给了他。”“……在这疾速的时光里,潘桃一点点从一种莫名的阴影中跋涉出来,虽然不时的,还能从婆婆嘴里、邻里嘴里、娘家母亲嘴里,听到一些有关成子媳妇的袅袅余音,但她已经不能真切地感受那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了。感觉这东西,是会被时间隔膜的,感觉这东西,也会在时间的流动中长出一层青苔。”“……潘桃几乎都感到村东头的空荡和寂寞了。”“……成子媳妇眼睑一点点低下去,看见了落到炕席上的沉默。这沉默突然出现在她和婆婆中间,怎么说也是不应该的。眼睑又一点点抬起来,从中射出的光线直接对准了姑婆的眼睛。”这些都是选自女作家孙惠芬创作的、荣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文中所有刷黑的语句均具虚写或虚写结合的特点,因此,它们往往具有浓郁的诗化色彩。然而,《白鹿原》中却难见这样的语言。所以,也就少有诗化意味。
也许,这样的同类对照更能说明问题。“一场胜利不但将潘桃和李平的友谊往深层推了一步,抹去了阴影,且让她们深刻地认识到,她们的好,绝不是一种简单的好,她们的好是一种坚守、一种斗争,是不向现实屈服的合唱。”这也是《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中的一段,“她们的好是一种坚守、一种斗争,是不向现实屈服的合唱。”这同样也是一句狭义同字格语句,但由于使用了“坚守”这一抽象性的说法,文句便有了些诗意。“坚守”一词原本是一表意具体的词组,但在文中却是“对某某”“坚守”的省略语,这样“坚守”一词也就具有了抽象的意味,从而变成一个抽象的词语。徐贵祥先生创作的、荣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历史的天空》中的一段文字与上述近似:“……显然,这只狗是七十九军的重要功臣之一。武培梅将军既然身亡,那么它就将作为一个象征留在石云彪的身边。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就是一段历史,一个魂灵,一种不屈的精神。”“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就是一段历史,一个魂灵,一种不屈的精神。”这是一句拟人化叙说,同时又是狭义同字辞格句,正因为使用了“历史”、“魂灵”、“精神”这些抽象性词语,才使得文句放射着诗意的光辉。《白鹿原》中也有相似的一句话:“姐姐比在自家屋时白净了,也胖了点儿,不见臃肿,却更见端庄,眼里透着一种持重、一种温柔和一种严格恪守着什麽的严峻。”这里,“持重”特别是“严峻”一词的使用,与上述文段中的“坚守”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像这样的语句在《白鹿原》并不多见。
3、从句式上来说,它缺失的是急迫紧张的情绪
《白鹿原》一种板块式语言布局,它的特点是长段加长句,这就给人造成一种舒缓低沉的节奏感。长句的使用将原本一些具有诗化倾向的语句的诗意也给消耗掉了。
与此相反的是,《历史的天空》语句一般都比较短小,由此形成了一种紧迫感。如:
在这个惊险而又辛酸的日子里,被韩秋云视为无赖而与之不共戴天的梁大牙,搂着一团快要胀暴了的肚皮,视死如归地走进了人生的别处。
刘英汉明白无误地看见了,在这三百多人的队伍里,就有同样端着长枪杀气腾腾的石云彪和莫干山,甚至还有前不久才从军的马尚善、陈墨涵和王西村之流的新成员,那些年轻的脸上居然也被铸进了仇恨的颜色。
围猎在经过第一轮高潮之后,团部的院子里便尸积如山了。倒是没有血流成河,那些活蹦乱跳的生命之血凝固于灵魂脱壳的瞬间。
可以看出,上述文段中虽大多选用的都是些短句或较短的句子。这样,很容易造成一种紧急急迫的情感态势。
在不得以使用长句的情况下,作者也设法配之以较多的短句,以冲淡长句带来的压抑感:
平心而论,没能按部就班地当上政委,张普景并没有什么牢骚,这是在战争的环境里,即使是高官,也绝不可能有厚禄,这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事业,要当官享福,他就不来参加革命了。他的平民生活经历使他有理由相信他就是无产阶级,他对于革命的向往使他有理由认为他会成为无产阶级先进的一员。
陈墨涵感觉他的脑袋己经被摔碎了。读过的那些书被摔碎了。那悠扬的琴声被摔碎了。藏在心海深处那双楚楚动人的少女明媚的眸子被摔碎了——那些已经摔碎了的残渣在赵无妨粗壮而痛畅的喘息声中粘合在一起,聚结而固,被一次又一次讥讽嘲弄和挑衅的炉火灼得通红,锻打成铁。
第一文段中,最后两句较长,但由于前面的句子都较短,所以,整体上并无沉闷低落之感。第二文段的倒数第二个单句较长,但在其前后均配以一四字格句,便有效地冲抵了因长句带来的负面效应。
4、从辞格上来说,它缺失的是诗意浓郁的技法
诗化技法固然有多种,但却有功能的强弱之分。《白鹿原》虽然运用了一些诗化手段,但这些手段主要还只是具有形象化功能的手段,而没有或较少使用那些诗意强烈的诗化技法。
一是几乎没有使用反叛性强的语言 诗化语言的特点之一,就是对语法的合理反叛。然而,《白鹿原》的语言从形式上来看,基本上都是些合乎语法规则的传统型语句,鲜有诸如“反常搭配”这样的可使语言出新出彩的创造性反叛性语言的应用。
比如说,《白鹿原》就没有动宾异配这种句的技法运用。相对而言,许多优秀作家十分擅长动宾异配技法创造性的运用。如:“陆承伟感到一直坠落着的生命,突然间不再下沉了。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后半生,只有和眼前这个在苦难中煎熬、挣扎太久的女人紧紧地相偎在一起,才有可能远离地狱的狰狞,走过地狱的漫漫长旅,触摸到来自天堂的圣洁的光芒。”(柳建伟《英雄时代》)说“触摸光芒”,说“走过长旅”,这都是正常的,反常的是“远离地狱的狰狞”,“狰狞”本是一个形容词,在这里用作为一个抽象性的名词,它与前面的动词“离”构成了奇异的搭配,但语意却也由此丰满起来,诗意也由此而生。这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动宾异配,它先将形容词转类成名词,再与动词奇异搭配。因为有了这样的创新,所以文句才灵动起来。
又比如说,《白鹿原》虽然运用了大量的限制辞格,但大多都是定语式的限制格,因此,难以产生诗意。我们知道,限制辞格是一个大的概念包括,仅以合乎语法为标准,就有符合语法规则而具陌生性的限制,和有意违反语法规则、违反事理情理的限制这样两种,一般来说,后一种限制的结果的诗意往往要强一些,其运用的手法又主要是定中异配、通感、借喻等。
老舍先生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是一部抗战史诗,是一部抗战时期,平民的心灵史。这部巨著的主体笔调以朴实厚重见长,但也不乏诗意的描写和叙述,构成其“史诗”之“诗”的有机部分。请看:“遇见了仲石,她以为心里所想到的果然可以成为事实!她的耳朵几乎是钉在西墙上,西院里的一咳一响,都使她心惊。她耐心的,不怕费事的,去设尽心机打听钱家的一切,而钱家的事恰好又没多少人晓得。她从电话簿子上找到公司的地址,而常常绕道儿到公司门外走来走去,希望能看到仲石,可是始终也见不到。越是这样无可捉摸,她越感到一种可爱的苦痛。她会用幻想去补充她所缺乏的事实,而把仲石的身世,性格,能力等等都填满,把他制造成个最理想的青年。”应当说,这是一段颇具诗意的描写,“可爱的痛苦”,属“定中异配”,是一种悖理组合,然而正是这违背常情常理的搭配,才给人以巨大心灵震撼。
但是,《白鹿原》所使用的恰恰都是些合乎语法规则、说法有别于人、且修饰语较长较多的那种定语式限制,因此,语言尽管不失形象生动,却诗意不足甚至根本没有诗意。
二是很少使用诗化功能强大的辞格 《白鹿原》所使用的比喻,都是些明喻,鲜有借喻、暗喻等诗化功能强大的辞格之运用。
一般来说,大多比喻并不必然生成诗化语言,往往只是诗意的支架。然而,隐喻却具有直接孵化诗意的功能。“说实话,矿工是太苦了。如果身边没有老婆孩子,那他们的日子简直难以熬过。在潮湿阴冷的地层深处,在黑暗的掌子面上,他们之所以能够日复一日,日日拼命八九个小时,就因为地面上有个温暖的而安乐的家。老婆和孩子,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太阳,永远温暖地照耀着他们的生活。因此,他们把家属的户口都扔在农村,在矿区周围随便搭个窝棚,或在土崖上戳几孔小窑洞,把老婆孩子接过来,用自己的苦力养活着他们,而同时也使自己能经常沐浴在亲人们的温暖和关怀之中。”(路遥《平凡的世界》)这一段文字具有较强的抒情意味,也就有了一定的诗意。究其原因,就在于用一个美好的暗喻笼罩了全篇,从而也就让诗的光芒照耀了字字句句。作为铺垫,作者先用了一些笔墨,曲说煤矿工人与天上的太阳难见一面,接着用一个“是”字结构的暗喻,形象地指出妻儿才是他们心中的太阳,最后进一步道明这轮太阳给矿工带来的幸福,使诗意更浓更稠。
借喻这种比喻的方式,由于本体和喻体融合在一起,不出现本体,省去了许多直白的文字,结构紧凑,形象含蓄,且简明洗练,可给读者留下丰富的想象余地,因而被更多地使用到抒情散文、诗歌口语当中,如中央电视台科学与教育栏目宣传语“举起探索的火把”一句,就是一借喻句,极富诗意。
三是大多没有挖掘事物的意义和本质 《白鹿原》中有一段这样写道:“鹿子霖正怀着上任后第一次执行公务的神圣和庄严,一时变不过脸来,虽然被这话噎得难受,却只能是玩笑且当它玩笑:‘嘉轩兄编什么闲传!这是史县长的命令。’但心里却不由懊恼起来。”“鹿子霖正怀着上任后第一次执行公务的神圣和庄严”此句有些诗化色彩,原因在于作者透过人物的精神面貌发现了这种精神的实质。然而,《白鹿原》的语言大多停留在形象化个性化这一层面上,没有不失时机的对事物进行抽象,因此难有诗意的表达,即使有,也是内敛的、淡薄的。
相比之下,其他一些小说和别的文体也常常根据主题的需要,对事物进行抽象和概括。如“可是,一旦离开的时候,我就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无望和孤独。”“两个小孩子已经吃饱喝足,到一边去了,一个小孩子躺在小保姆怀里睡着了。大人听得一脸肃穆,一脸希冀,一脸茫然,都沉默着。”(柳建伟《英雄时代》)这里所说的“无望和孤独”,实际上应是“无望和孤独的神情”之节缩语,但是,这种神情的本质又恰恰就是“无望和孤独”之本身。“一脸肃穆,一脸希冀,一脸茫然”,写的是大人的面部表情,按照散文语言的要求,应分别这样写才是:大人听着听着,有的脸上涌出了肃穆的表情,有的生发出一丝窃喜,有的则呈现出不解的神情。如此这般,话是通俗了,诗为也全没了,而且表述冗长。作者透过现象看本质,抓到了事物的所具有的本质意义,写得既精炼又新巧。
又如,“北京成功了,中国赢了。”(电视专题片《同园一个梦》)这说的是北京申奥成功的事情,表达者却将这一意义往大处说,将其意义引申到整个中华民族,从而提升了北京申奥成功对于中国人民的巨大的历史性的意义,升华了主题。这是把局部放大为全部。
总的,《白鹿原》所缺失的是语言的抒情性,它是一种写实的形象化陌生化的语言,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化语言。从诗化的角度来审视它,是一种缺失或遗憾。然而,从小说的特性和文体要求来看,特别是从作家的个性或语言特色来着眼,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一个作家语言风格的形成,正是因为有了自己的语言特色。《白鹿原》的语言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
“《白鹿原》的语言是一种写实性的形象化语言,并非写意性的诗化语言;形象化甚至个性化的文学语言不等于就是诗化的语言。”这就是上面我们讨论的结论。
注: 本文以《白鹿原》为中心,将柳建伟创作的荣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英雄时代》,以及孙惠芬创作的荣获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与其进行语言上的对比分析,发现《白鹿原》所缺失的正是小说文本应当具有的语言特质,从而在一新的视角找到了《白鹿原》的语言特色和独有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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