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的毁灭是一种趋向崇高的死。在京剧《曹操与杨修》中,杨修最终以其生命从容而高贵地完成了死亡的仪式,徒留下黯然销魂的曹孟德追念悼思。从相见恨晚的旷世奇才两两相遇相知,到落幕时天上人间的两处遗恨,其中的荒唐辛酸,只有对方才解其中味。
叔本华在其《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将悲剧分为主人公性格缺陷导致的悲剧、盲目命运导致的悲剧和社会地位相互对立导致的悲剧,而我以为,就杨修自己而言,其尖锐的性格很大部分加剧了这出生死剧中不可调和的冲突,最终导致他的前方只剩下一方孤零零断头台。而他的性格悲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和最后的慧极必伤。
情深不寿,乃是指用情太深情必定不长久,甚至会反因其夭折。杨修对曹操的一片挚情与曹操对他的感情明显的不对等是他必然死去的根源。曹操之于杨修,是钟子期之于俞伯牙,是伯乐之于千里马,是世上最难寻觅的知音。在那个“士为知己者死”的乱世,曹操世间少有的才情胸襟和忧国忧民的情怀注定是唯一真正识得杨修这颗“珠玉”的明主。才高于世的杨修自然明白这一点,因此尚未深交之前,曹操的形象在杨修心中崇高的没有一丝瑕疵,幻化为那个月夜下吟着“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神坛偶像,也正由此埋下了悲剧的伏笔。而随之杨修在发现曹操也只是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拥有过度疑心病、“死爱面子”的缺陷,甚至连所谓的求贤若渴也不是发自最深内心的人时,杨修觉得这一切无法容忍。他无法容忍他的偶像被他自己的清醒认识拉下神坛,他无法容忍曹操由于可笑的不信任而草率杀掉自己的好友孔闻岱,他更无法容忍曹操为了保住“面子”而拒不“认错”。他将如此深厚的知己之情赋予曹操,于是他无所顾忌,完全以一个知己的平等地位随心对待曹操,可是在另一边,曹操却上演着感情无法承受之重的戏码。在曹操这个枭雄眼里,天下大业是他的生之所求。为了完成这份青史留名的大业,他可以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可以负尽天下人而不改颜。杨修之于他,只是一颗及其珍贵的棋子。他爱惜他是因为他的才智可令其大业有望,他笼络他是想更好的物尽其用。是的,杨修确实少有人及,但他却不是无可代替。当得到杨修的利益小于因杨修而失去的事物时,再稀有的棋子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舍弃。曹操的心中始终有一架得与失的天平,他在杨修的作为和过错之间来回掂量着。杨修的随意而为被视为“恃才傲上”,杨修对曹操灵堂上痛心的控诉看做得理不饶人,杨修让倩娘送衣的用心良苦更是对曹操本人的两难逼迫。杨修对于曹操感情的太深厚反而使两人产生了罅隙,并随着事件的演变越来越深,最终形成一道两人都不可跨越的鸿沟。
强极则辱则是导致杨修之死的一系列直接原因的叠加。杨修的性格里有着一些很强硬的因素,这些强硬的一再显现使曹操无法一而再、再而三的隐忍不发。如果说杨修之前在孔闻岱的事情上让曹操下不了台磨掉了曹操对他的喜爱,那么在军营中杨修的举动更是让他恼羞成怒甚至怀恨在心。杨修对自己否定曹操兵驻斜谷的政治见解极为自信,在各军将面前胸有成竹的模样已然让曹操心中不快,而他对于诸葛亮之信的敏捷反应更是让曹操觉得矮人一截。曹操是主帅,凡是以己为中心,认为自己应该具有绝对的权威。于是他提出牵马坠镫为注,既是为了找回自己的信心,也是为了重塑威仪。可杨修却以其性子步步紧逼,最后让曹操愤懑之下为之牵马坠镫,此时的杨修还不知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踏过了曹操的最终底线。到了后来杨修对鸡肋的解读更被视为是一种公然的挑战,及至最后的任意调兵,则完完全全被当做某种意义上的背叛。曹操的一再后退换来的是杨修的一逼在逼,于是,事件的堆积最终以火山爆发式的惨烈的方式结局,三军面前,一声令下,曹操喝道,斩!
于是,既定的命盘朝着原先的轨迹一丝不差的运转,而杨修成也慧极败也慧极。杨修不知道,他的过分聪颖不仅会给他带来赏识和重用,也可能反过来成为伤害自己的利剑。所谓的聪慧,在众人为杨修求情的刑场上化作一剂剧毒的砒霜,促成了杨修生命句点的落笔。曹孟德本是对杨修的生死犹疑不决,却不想自己的部下一致发难,请求收回成命。言是请求,实是逼迫!惊讶下的曹操不禁转向无可遏制的愤怒:“日里一片颂扬对曹某,却原来众望所归是杨修!”一个统治者最怕的是谁?不是才无出其右者,不是武天下无敌者,却是得人心者!人心这个东西,只能最高统治者拥有,任何人拥有了,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将一个众望所归的人放在身边无异于一颗定时炸弹,是对自己本身的严重威胁。因此,杨修,断然不可留!曹操内心翻腾不止的嫉妒猜忌仇恨最后酝酿出滔天的怒火,杨修由其聪慧而获得的众人肯定也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杨修的情深出于对明君知己般的爱,强极出于其真挚的本性,慧极则是他任其才能毕露。殊不知,过犹不及,万事只要超过了本身的极限,反而会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处世哲学,莫过于“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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